应县三中朱富仁：“炉筒······五块！”

我之所以用这四个字做题目，是觉得这是最能体现父亲品格的一句话，也是父亲为人处事的缩影！

2014年9月16日，父亲住医院了。那天上午，母亲让父亲安装冬天取暖用的炉子，往年，都是我在入冬前给安装的，也不知为什么，母亲突然就让父亲提前做这件事了。是心血来潮，还是鬼使神差？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总之，在炉子安好之后，父亲一下子倒地不起，且不能说话了。接到邻居的电话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邻居说，母亲知道我忙，不让通知我。我内心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对着话筒苦笑。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进县城、去医院、做检查，得出结论：脑出血，导致右半身瘫痪，丧失语言能力！医生建议回家静养，年纪太大，治疗不会有效果，婉拒了住院的请求。生身父亲，不治疗，心有不甘，况于心何忍！看在一医生朋友的面子上，接诊大夫勉强同意住了下来。晚上一点多，父亲突然全身抽搐，眼睛上翻，大汗淋漓。病友跑着给找来主治大夫，大夫建议赶紧回家准备后事，同室病友们也都说该回去，我也感觉怕是不行了。两点多回到了家，抽搐现象却没有发生。第二天，按县医院开的药方，继续找村里的医生输液。我和母亲及两个姐姐，寸步不离，守护着父亲。

大约过了十天左右，姐把父亲扶起来坐着。突然听到了好似父亲的说话声音，姐激动而又疑惑地说：是不是父亲说话了？我赶紧凑了过去，耐心地等着。“炉筒······五块！”听到了！虽然含混不清，但肯定是父亲的声音！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多么坚强的意志！91岁高龄的父亲，竟然又恢复了语言能力，真是奇迹！母亲也很高兴，问说啥了。我们把父亲的话转述给了母亲，询问母亲这是在说什么。原来那天安炉子的时候，父亲到小卖部赊了一节炉筒。没想到，父亲面临大限之时心里牵念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欠人家的五元钱！我的内心震撼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落泪，是因父亲出乎意料开口说话，是因父亲对生命的完美诠释，还是因父亲至死不渝的诚信？我真的说不清楚！或许，是父亲不想在临走前欠债不还，他不想留下这样的名声，因为他此生从没赖过账，他不想因此而毁了一生的信誉，他不想因此而给人留下不诚的口实，他不想让子孙因此而被人指指戳戳，尽管人们不会这样，因为他们深知父亲不是那样的人。这一意念让父亲战胜了自己，打败了病魔，让那四个字硬生生地从已关闭的声腔里冲了出来！那一刻，父亲的心里一定是舒畅的，就像做完一件经天纬地的大事一样！是那节赊欠的炉筒救了父亲！想到此，我赶紧出去把五元钱交给了店主，并告诉了父亲。我得让父亲放下包袱，释然地活着或离开。

父亲的病情在一天天好转，我也有闲暇回想父亲的往事。

姐多次说过，小时候和伙伴们到村里生产大队的院里去玩，有头天给村民分完大葱后留下的土堆，里面偶有分剩漏掉的绿叶，孩子们如获至宝，从土中寻捡着、嬉戏着。父亲看见了，从屋里出来，大声呵斥着，把姐赶了出来。其实，如果那些孩子里没有姐，父亲绝不会那样做。父亲的心里肯定有这样的场景：姐拿着拾捡到的绿色葱叶，蹦蹦跳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沿街的村民看到了，心想，那一定是书记给女儿专门留下的！或者想，那一定是谁为讨好书记送给他女儿的！人言可畏，清名难得！父亲的心里好受吗？厉声呵责无辜爱女的自责一定在他的心里蔓延，但他别无选择！因为他不仅是一家之长，更是一村之书记。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多家断炊，浮肿日多，出工无力，难减灾荒。父亲经多方申请，无数次协调，给村里调回了一批救济粮，所谓的粮食，其实就是麦麸，这在当时无异于山珍海味。父亲亲自带了几辆马车，连夜出发连夜返回。桑干河正发夜水，为了确保粮食的安全，一行人在过河时都护着车吆喝着马，走在河水里。安全卸下这些救命的粮食后，已是深夜，有人提出吃点饭暖暖身子，父亲同意了。这是我从父亲那里知道的父亲唯一的一次“公款吃喝”，只是他招待的不是贵客，而是“苦力”。后来“四清”运动时，父亲因此而多了一条“罪状”。但父亲说，从没有后悔过，因为问心无愧！

父亲从不会把上级下发的救济物资拿回家里，除了按规定分到的那点。赤着脚光着屁股在冬日晒太阳的孩子领到了衣服；吃不上饭，沿街乞讨的人家领到了种粮；被批斗的“四类分子”减轻了责罚······这就是父亲能做到的。可能谁担任了当时的干部也会这样做，但能做到什么程度，恐怕人们心中自有一杆秤。我们兄妹几人离家工作后，下雨屋漏了，有人去铺垫；庄稼收割了，有人给拉回。我陪父母过年，大年初一时，总有人去坐，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拐棍的老年男人。过去，他是地主的儿子，和根正苗红又是村干部的父亲应该不是“一路人”，但是，他却颤颤巍巍地在父亲年老时来了，而且是年年选择大年初一来。拉拉家常，谈谈子女，说说收成，讲讲未来，但从不回顾过去。不用回味过去，因为来了，就意味着记得过去；来了，就是为了回报过去。乡亲们用淳朴、善良表达着对父亲的敬重和谢意！

父亲的病情逐渐趋稳，为了方便照顾，在征得父母的同意后，我们把父母接到了县城。有一天，父亲说觉得右腿好像有力了，想试着走走。我是不抱希望的，一个九十多岁，且因瘫痪在炕上躺了几个月的人，怎么会再走路呢！但为了安慰父亲，我和姐把父亲扶了起来，紧紧地用双臂护着，生怕再摔倒。奇迹再次出现了，父亲居然迈开右腿走了起来，尽管迈得艰难、吃力、汗流浃背！父亲孩子般笑着，笑得那么开心，而我却泪眼迷蒙。我惊叹父亲的坚强，感慨生命力的伟大！扶着父亲坐下后，父亲憧憬地说：“等过年的时候，我就能自己走路了！”我又何尝不盼望有那一天呢？可是，谈何容易啊！之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起坐须扶，翻身不得，整日整夜仰躺着。父亲身心所承受的痛苦非我等康健之人能体会的到。白天尚可忍耐，晚上彻夜难眠。口渴，父亲不言语；想坐，父亲不开口；难受，父亲不叫唤。父亲以超常的毅力忍受着无以言说的痛苦，只为不打扰子女休息，只为尽量不给子女添麻烦，只为子女有饱满的精神去工作！父亲，您哪里知道，您越是这样，我们越愧疚，越自责，越难过！

我们的悉心照顾也未能延续父亲的生命，父亲还是走了，在生病八个多月后永远离开了我们。出殡那天，为了让父亲再看看他生活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故土，我们决定让灵车自西向东穿街而过。灵车缓缓前行，街巷两侧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满脸沧桑的中年人，须发皆白的老年人；拄着拐杖的，步履蹒跚的；露出戚容的，两眼噙泪的。或独行，或结伴，都向灵车走来。他们手里或拿着香烛，或拿着纸钱，或拿着供品，都伴着灵车前行。父亲，您看到了吗，乡亲们来送您了！一公里的街巷，我们不得不三次停下灵车，接受乡亲们的盛情祭奠。我跪在灵车前，把乡亲们递上的祭品一一接过来，替乡亲们敬献在灵前。烛光悠悠，纸灰飘飘；问候声声，泪光盈盈！我不禁泪流满面，我为父亲劳苦勤俭的一生而悲戚，为父亲能赢得这么多乡亲的敬重而惊叹，为乡亲们的至善至诚而感动！

父亲，您已把我紧紧地牵引到了您所走过的路途上，唯有像您那样小心翼翼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才能不辜负您无言的教诲和殷殷的期盼，因为那四个字时时回响在我耳边，并将终身陪伴着我!那是您留给我的最宝贵的遗产！

（作者系应县三中教导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