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马庆佑：她笑盈盈地离去……

——愿以此文奉献给我苦难的亲人，愿所有的不幸不复重演，愿我的姨姥姥笑盈盈地走离去……   题记。  

今天，妈告诉说她的姨姨，也就是我的姨姥姥去世了。

我的姨姥姥，听着似乎很老、很遥远，其实她只比我妈大几岁。我妈说过，姨姥姥生的时候，她母亲正小解，于是，姨姥姥被生在了尿盆里！那个年代缺吃少穿，姨姥姥生下不久就被送到了孤儿院。后来孤儿院解散了，政府要求各家的娃各家领回，姨姥姥的老妈说啥也不要这个丫头片子。于是，姨姥姥常年住在我姥姥家里。

姨姥姥和我妈年纪相仿，脾气投缘，所以一直感情很好。直到16岁那年，她换亲嫁到和我妈相隔几十里路的一个村子里。我妈说，姨姥姥是哭着去了那个陌生男人家的。再见面的时间便少了许多。此后，她陆续生了三子一女。

姨姥姥过得不好。每次见到她，总是看到她身上这里肿着个大包，那儿伤口血痂刚刚凝结。婆婆和丈夫常常打他。听村里人窃窃地说，她在外面厮混，差点被男人打死咧！后来她抛下了她的孩子们和相好的过去了。

在那样一个封闭的年代封闭的村子里，姨姥姥的故事像“娱乐头条周一见”，在那个小村落里炸开了，成了男人们蹲在大树下乘凉和女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站在村里的路边磕着麻麻斜楞着眼哈哈大笑的小点心。时不时的拿出来吃上一口。我想，那个年代不乏男女私通这样的事情，只是那些没有被发现的人可以像圣人一样斜楞着眼儿指责被发现了的人。姨姥姥成了千人所指的坏女人。

事实上，姨姥姥是个见了陌生人都会脸红的人。和我小时候在大街上见到过的化着厚厚的粉底、大红嘴唇，和男人们打情骂俏的女人不一样。她是那样的拘谨善良，不善言辞，眼角永远都是怯怯的模样。她有时候见到我妈会说，但凡他的丈夫不要老打她，不受婆婆的气，也许心就不会在小院以外寻求一丝丝的慰藉。她走了以后，再没有回来过。直至儿女成年才逐渐有了往来。

姨姥姥随第二任丈夫搬到了县城。不久后生下了一个儿子。丈夫对她很好，日子也逐渐好了起来。她常常穿着一件粉紫色的连衣裙麻利儿地干着家务活。连衣裙飘起来的时候，她额前细碎的发在温煦的阳光照耀下，毛茸茸的，暖洋洋的。那一年，我妈生下了我，由于无人伺候月子，姨姥姥自告奋勇地来伺候我妈。还从老家拿了小孩的被褥，衣裳，红枣，土鸡蛋等所需用品。那一个月子里，我妈奶水丰沛得还喂养着我的妹妹，姨姥姥自然功不可没。我妈也常对姨姥姥说起她的担忧。姨姥姥先前的儿子们因为她的离开，恨着她呢！姨姥姥幽幽的说：他们还小，长成人了就懂我了！再后来，第二任姨姥爷病逝了。那件粉紫色的连衣裙再也没有穿过。我妈说：出生就在尿盆里的人，命真苦！

姨姥姥常说，得活人咧！她那个大院子里太空旷了。院门上的铁锈斑斑驳驳，铁大门到处裸露着一捅就破的土黄色铁皮。一个比她小十来岁的男人带着个孩子住进了这个大院子里。人人都说她傻，这个男人除了有活干的时候在工地上挣个嚼补，连个住处都没有。找她明摆着是寻个住所。姨姥姥还是幽幽的说：我就是想要个说话的人！有一年放暑假，我路过县城，便去了姨姥姥家。院子里似乎活泛了些。日子的确很穷苦。那男人好久都没有找下活干了。厨房里除了半袋白面其他啥也没有，还好是夏天，院子里有种的菜。那天中午，姨姥姥做了一顿肉臊子面。那男人和带过来的女儿吃了好多。后来我妈和我说，那顿肉臊子是姨姥姥在肉铺赊下的！不好的是，就是这个只能陪她说说话的人没几年后也逝去了。

大大的院子又空旷了，大铁门更锈了！

在以后的时光里，院子里陆续出现过几个男人。有的带着孩子，有的无所事事。有的骗了钱再也找不着影儿，有的病病歪歪。姨姥姥一如既往地重复着她以前的生活：带大了带来的孩子、甚至带大了继子的孩子、悉心伺候着病中的男人、打发故去的男人……人人说她傻，她还是幽默地说：我得有个说话的伴儿！

姨姥姥依旧被村里的人指指点点。但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虽然和那些见了男人恨不得粘上去咬一口、然后说个情哥哥蜜姐姐那样的女人被人们冠以的称谓相近，但她却不是那样的生性！她只是遵循自己内心的秩序：我只是要个说话的伴儿！不说条件，不说物质，只是说个话，就个伴儿而已。

她的儿女们逐渐成年了。大儿子可能幼年对于母亲的离去影响太深，一直和姨姥姥无甚往来！二儿子说：人家还一笑泯恩仇了！何况这是我妈！女儿似乎天性和妈妈亲，所以，常听姨姥姥女儿说：我妈太苦了！我不能再让我妈受制了！只是，姨姥姥的大院子里再也没有来过说话的伴儿。

姨姥姥的子女长相都随妈，大高个儿，细腰乍背，白净面皮儿。个个生的好看。尤其是她的女儿，漂亮高挑，性格也似乎随她妈。也会古道热肠，也会没心没肺地笑着。嫁给了一个游手好闲、五毒俱全的男人，人人都可惜！就是个人渣，咋就看上呢！就是这个男人，结婚前说过“我会好好对你的！”这张口头支票，让她信以为真。她无法从原生家庭的教育里去判断一个男人的品质，也无法从初中毕业的知识里去获知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交往。只是毫无目地的在一个人难过的时候，遇上一个随机出现的男人，哪怕给她一丝丝的温暖、一句承诺，就足以让她相信这就是好日子！委实可怜。

今年年初，姨姥姥的二儿子在高架上架线时摔死了。我妈说的时候满眼的泪花：“他是个仁义的人！”姨姥姥没有养老金，日常生活开支全凭几个子女。而这个二儿子最能体谅母亲的苦楚。姨姥姥知道二儿子出事后，五雷轰顶，此后一直卧病。当几个儿子都为二儿子留下的血赏争执不下时，姨姥姥躺在墙角默默地抹着眼泪。也不敢提出什么异议。一个需要伸手向儿子要钱过活的老人哪里不是低眉顺眼，看头看脸的。所以，当她支支吾吾的想表达出把属于她的那部分赔偿拿回来时，被儿子急言厉色的地呵斥住了。老太太便再不敢言语了。只是默默地抹着泪。女儿看到妈这个样子，心里难过也无能为力。只是不停地说：我以后不能让我妈受制了！

姨姥姥的女儿在超市里打扫卫生，每个月不请假不扣钱的话挣1800元，这些钱要付房租，要供女儿上学。哪有多余的钱来奉养老人、给老人看病！没有钱的支撑，孝心是无力的。一写到此，我的心一揪一揪的恐慌，我对父母的心何尝不是无力的！想到此，心，真，疼！

姨姥姥被送进了敬老院，似乎每个人都对她的病病怏怏习以为常了。连养老院的陪护都是。直至姨姥姥死了。一个人静悄悄孤零零的死了。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甚至没有陪护。一个人瞪大眼珠子在寂静漆黑的夜里挣巴着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她又是靠什么挨过了最后一口气，也许是回忆。姨姥姥走的时候，只有回忆和沧桑陪着她！这世间，给予她的，是过多的刻薄，过多的伤害，过多的伤痛，过多的辛酸，还有，微弱的眷恋和希望……

就在姨姥姥去世前的几天，我87岁高龄的姥姥，执意要去看她这个小妹妹。临走时，姐妹俩泪眼相约：等病好些，等能起身走动时，就到我姥家住些日子！在姨姥姥去世当天，我妈梦到姨姥姥说：“我走呀！”穿着粉紫色的连衣裙，依旧是年轻的模样！白净面皮，细腰乍背的站在村口的槐树下，笑盈盈的站着……

她应该笑盈盈，毕竟，所有的苦难都随风飘去，所有的不公，都不再困扰她的灵魂，她吃尽人间的酸苦，离开的时候，自然应该笑盈盈，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