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大石口的麦事

离开大石口有好些年了，可每年夏收时节，姐姐们总电话催促回去取点“紫皮大蒜”。前几天，择周末，驱车携妻于省城动身，抽空回了一趟。一进院，似乎闻到了当年大石口上学时二姐家烧柴火蒸的白彤彤的大馒头、那扑鼻的香喷喷的清香。麦子是自家地种的，面粉是村里作坊磨的，无增白剂，无防腐剂，绿色天然安全。

走近房檐下，瞅着檐下挂着的那上百辫紫皮大蒜，个个圆头圆脑、色泽饱满，再看姐姐们像花儿一样的笑脸，我猜测今年又是个好年份儿，暗自替她们劳有所得的收成而高兴。近十多年了，姐姐们一提“蒜事”，我也就毫不客气，年年照拿不误。一方面，父母已过世，兄弟姐妹便是最亲的了，觉得太客气了，就显得生分；另一方面，家乡紫皮大蒜头肥、瓣大、肉嫩、味浓、久放不变色、长期不变味，是出了名得好，自己也馋得慌。

不怕各位笑话，本人嘴似乎真有点不馋。近三十年来，一想起二姐家当年的大馒头，就直流口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石口村挨门挨户的农作物，基本都以小麦、大蒜、玉米、土豆为主，其中小麦种植面积最多、最隆重。村里身强力壮的后生们，春夏秋三季都一心一意地忙活在自家的田地里，那一亩三分地便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吃的用的基本是自给自足。

大石口地处川下，村南有一条“母亲河”，常年水流不断，田地也肥沃，道路也平缓。优好的自然条件，往往是我们老家山区一代适婚姑娘们择婿的“优选地”。二姐便是在父亲深思熟虑后，嫁到大石口的（后来四姐也嫁了大石口）。随着二姐的下嫁，盛产小麦的大石口，便让我这个生在以吃莜面为主山坡坡上的山里娃，很小年纪就吃上了白面馍。

民以食为天。艰苦年代，吃饱是人们身体和心理最朴素的本能需求。后生活稍微富足，吃好便又成了很多人的向往与追求。我就是在父亲“好好念书日后就顿顿有馒头吃”的启蒙教育和循循善诱下，刚上小学就被父亲慕名送到大石口学校读得书。

在当时稚嫩的心目中，大石口学校的好与否，于我而言，似乎没什么吸引力，倒是二姐家白彤彤、软乎乎、甜丝丝的大馒头，让我充满了诱惑。起初，岁数小，仅享受吃馒头的那股香甜劲儿，后来，年岁渐长，偶尔随姐姐和姐夫下地，不是帮干农活儿，而是蹲在地头玩泥巴。有时玩腻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便追到满脸大汗的二姐和姐夫跟前，问些他们头疼的“傻”问题，诸如，麦苗是怎么长出来的？麦苗为啥是绿的？麦穗上怎么还有刺儿？二姐和姐夫忙着干农活儿，根本没闲工夫给我这个“吃粮不管种”的“小闲人”，讲那些与增产增收无关、且八竿子打不到边儿的漫无边际的“扯淡事”。我也仅出于好奇随口问问而已，对问非所答的无果，也没放心里去，不失望，也没有半点不高兴。

后来，生活环境的耳濡目染，加之所学知识的不断增多，儿时脑子里很多困惑与疑问，便慢慢不解自破了。像松土耕地，播种浇灌，锄草施肥，收割脱粒……小麦从种到收的诸多农事儿，在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的劳动参与中，脑子里便逐渐有了些肤浅的认知。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在自己一些添乱成分偏多的劳动参与中，竟经常得到姐夫的夸奖，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他逢人就说的:别看我小舅子个子小，干啥像啥。如今一想起，我的心里还美滋滋的。

那些年，在大石口村，过了年，正月一尽，二月初几儿，还未完全解冻的田间地头，便多了零零星星忙碌的身影，这是些较为勤快的急性人。他们往往过了正月十五，看完大戏，就坐不住了，扛着铁耙，跑到地里，搂耙地里枯朽的秸秆和残枝败叶。

时令一过春分，村里的人们就大面积地忙活开了，家家户户拉开了种麦子的大幕。先是翻耕疏松土地，以便日后下种好生根扎地，有的用牛驴拉犁翻耕，有的用刚刚普及的新鲜玩意儿农用四轮拖拉机翻耕。

翻耕平整后，按一定比例，将一大整块儿地，按一定尺寸分成若干畦，通常两米宽设一畦。分畦是个细致活儿，需在地两头量好尺寸，然后扯一根细线绳拉直，两端各拴一根木质或铁质锥子扎入地下固定好，一脚踩在绳子上，沿绳子方向以通常速度行走，踩绳子的那只脚不能离开地面，均匀用力滑行，在地面上印出一道浅浅的脚痕，然后收起细线绳，用刮耙沿脚痕耙出一道“锥形”畦埂，便于灌溉时防止水四处流漫，使整个畦面均匀受水。每畦开5垄或6垄，深3～4厘米的浅沟，将颗粒饱满的麦种播种进去，然后摊平，当日引入“母亲河”之水，通头浇灌一遍，整个播种麦子的活计就算告一段落。

小麦的生长发育，分发芽、出苗、分蘖、拔节、挑旗（打苞）、抽穗、开花、授粉（受精）、生胚、灌浆、成熟、休眠等发育阶段，每一阶段都需一定的外界自然条件确保每阶段的正常发育。

农谚说得好:“土是本，肥是劲，水是命”。大石口种植小麦具有先天优越的自然条件。全村千亩农田经年累月使用水库储水来浇灌，水库储水中所含的有机物质种类多、含量大，主要源于上游流经的山区村庄均为畜牧业较为发达区，散落于坡梁上、沟渠里的牲畜粪便，经雨水冲刷顺山沟而下，汇入河中，成为农作物所需的极好的有机肥料。

河水浇灌不仅可疏松良田土壤，能满足麦子生长发育所需营养，还可防止种植环境污染，而且有效丰富了土质结构，使土壤保水保肥力增强，有机质增多，微生物活动旺盛，适于小麦的生长发育。

地处峪门口的大石口，风道畅通，一年四季轻风不断，麦田内风速直接影响植株间二氧化碳的含量，麦田通气性良好，促进植株间二氧化碳的及时补充，有利于小麦对阳光的吸收及麦田中空气、温度、湿度的正常分布，促进小麦有效生长发育。

小麦属长日照作物，对光照长度、强度及光谱等要求较高，而且在小麦生长发育的各个阶段都离不开光照。大石口春夏两季阳光充足，有利于小麦进行光合作用，制造大量的有机养分，大大提高成穗率，实现高产高质高效。

待麦苗发芽后，视天气旱涝情况，定期灌溉，保证麦田足够的水分，定期锄耧，防止麦田杂草丛生，抢夺吞噬麦田营养，影响麦苗发育。谷雨前后，在麦田的畦埂上再点种些玉米仔种，村里人管这叫“套种”。据说，只有肥沃的田地才可这样“套种”，由此可见，大石口土地是相对肥沃啊！

收麦子时节，是村里人们既欢喜又忧虑的时候，正值大小暑节气。俗话说，大暑小暑泡死老鼠，北方的“梅雨季节”。人们最为担心马上颗粒归仓的黄澄澄的麦子，被一场接一场的连阴雨挡在地里收不回来，堵在打谷场上无法脱粒，被雨水泡得发了芽，那可真是忙活了小半年的辛劳，最终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一家老小接下来一年只能以棒子面度日。

收麦子就像一场战斗，一进入麦子成熟期，大石口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全员上阵，与老天展开一次争分夺秒的“大决战”，且只能胜不能败！于是，各家各户开启了没日没夜的感天动地的大战斗。几千亩的麦田里沙沙的镰刀收割声，各条宽窄不一的大小道路上人来人往，驾……驾……挥着鞭子驱赶马儿飞奔的掌舵拉麦子的马车夫的吆喝声，突……突……载着如小山一样的金黄色麦苗的四轮拖拉机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看得人眼花缭乱，震得人耳膜都快破了。

打谷场上，马儿拉着碌碡一圈一圈旋转着，喷射着滚滚黑烟的农用拖拉机如高速旋转的陀螺一样飞奔着。一张张木锨像战士们挥舞起加长型步枪高高向天空举起，一座座麦秸推成的小山瞬时高高矗立，一个个盛满麦子的口袋直挺挺就地而起，一个个不畏炎炎烈日炙烤的小孩子们若欢快的小鸟一样围着麦秸垛、麦子堆蹦跳着跑来跑去……

大石口那些年的麦事，从开春到盛夏，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从不间断，大家付出的是汗水，收获的是欢乐。一日三餐，全村大街小巷漂着浓浓的白面馍扑鼻的醇香。

而今，走近大石口，千亩肥沃土地上，已然看不到金黄色麦田的踪影，各家各院门前已闻不到自种自磨小麦面粉蒸制大馒头的清香。那些年的麦事，已成了一个永远回不去的美好记忆！